關於安老院,想寫點補遺。太多小節遺漏,小卻沉甸。
在一間私院,壁報上貼滿老人家的生活照,其中一張是婆婆的大頭照,化了淡泊紅妝,微笑中帶點勉強。我猜想,化妝是義工探訪時的特別環節,為了讓老者體驗上妝的新鮮。看著心翳痛。老人也年青過,也許年少時風華絕代妝點輕狂。這些平常生活小趣,在安老院就成為特別環節,妝扮過後,又回到沉靜萎靡的活,還原灰白底色。
又一間私院,整個院的老人像凝固在床和椅上,只有中間篤著手機的護理員閒來吹水互笑。就像本來是一秒的定格,拉長一整天,或是,經年。其中一個婆婆,架著步行架,蹣跚走到我身邊的一個手環拉架,她一手撐著架,一手挪開架前的膠椅。一切都好不容易,但她堅持著。她坐著,我幫她拿下她頭上的拉環,撩她談話。我問她住得好不好,她就說,一般般啦,有得揀咩,度度都係咁,咪住囉。當她知道我幫婆婆搵位,她就熱心說,嗱,你鍾意運動,可以踩下單車機(小的),拉下環,又可以坐下,傾下偈。我問,那你開心嗎?婆婆拉著那兩個環,一口氣:「阿妹,你估而家有得揀咩,我地住係呢度唔係玩呀,我地係等死架乍!」
我才知道自己的問題多愚笨。婆婆手不揚氣不喘把我扇一記耳光,耳光的聲響是沉默。我們對望數秒,她仍然一下下拉著手環,我倏然忍不住把頭臉伏在她膊頭呻吟嘆氣,婆婆對突如奇來的身體親近略感訝異,像觸電,後來我移開,她就笑著,說,「阿妹你乖啦,無事,係咁架。」我瞥見她眼底,彷彿有一抹紅。
一天走訪安老院的次數,比我整個人生的總和還要多。我才發現我外婆在世時的安老院已經算很好。在過世之前,她住了整整五年合約護理安老院。今天問我母親,才知道在她排足三年成功排到資助宿位之前,曾經住了一年私院。那到底是怎樣的生活,怎樣的光景。單是這個想像的念頭,已覺痛。
面對親人、生死、病苦,我總覺得自己是人生見習生。那麼容易疼痛。然而不疼痛了,又代表甚麼。代表成熟了,世故了,還是體內的人性、情感,已被削壓至無感。但我們怎能過於疼痛的生活著。那就不要挖開不要提,把它們埋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自滅、自生。
外婆死前在院舍坐的位置,是斜對著電梯口的遠處,當我們來時,她遠遠會望到我們走出電梯,就笑;她喜歡曬日光,她那個位子卻背著日光,但一個星期有一兩天,我們會推著她到樓下公屋平台上吹吹風,曬陽光,飲飲茶;她吃不到點心,只能吃流質食物,我們會把凝固粉和普洱混好,一口一口餵她喝。我母親每個星期日也會去探她。其實我母親星期一至六也在護理中心,但她按壓的是別人中風的媽媽和爸爸,而自己的媽媽,只能每星期一次的給她拉拉縮結成一團的肌體。那是很痛的,但外婆從不喊痛。她從不像其他院友般大叫、呻吟、投訴,多多要求,因此她是院中數一數二被護理員讚為「乖」的老人家。她們喊她的名字,像叫孩子。
最後的日子,她不得不插喉。那是一個痛苦決定。從此我們再沒有從電梯口那邊遠遠看到她笑。直至她離去。
其實我家的經驗,許多人也經歷過,彷彿必然。安老問題的成因,絕對不單是安老政策本身的缺漏,而是不同domain的社會制度積壓堆疊的痛症。全民退保遲遲不做,欠缺對長者的制度性承擔;沒有最高工時,勞動者連休息的時間也沒有,如何探望院舍家人?惶論有時間精力照顧家中病重長者;對照顧者和非專業性的護理工作極端輕視,薪金不高,又沒有長遠令工作者看到發展希望的career ladder,怎樣吸引高質素的護理者,或是年輕人入行?更難讓付出體力還有大量情感勞動的照顧者發展出對工作的真正熱誠;對科研毫不重視,如何發展更多適用於本地不同階層的長者的照顧和復康技術?只有中產以上的長者才能得到更好的器材照顧,是哪門子的「老有所養」?還有更多問題的,我是安老政策的門外漢,一定有更多人比我更懂。
其實梁振英說安老服務的問題是源於土地問題,其實錯唔晒。有心入場的私院,如無自置物業,點撈?貴租炒貴安老院床位價,院舍為節省成本往往降低服務質素;再者,長者的養老生活,是非常非常需要社區的,那個社區不是那些新建的、看不到人的拔高豪宅,或者grand到唔grand的shopping mall,老人家需要嗅人氣,需要他們能夠隨意走動的街道,街道的聲音、密麻麻的果檔糕點舖,還有那些賣廿蚊老人衫的fashion路邊攤。我們睇位時,發覺最好是讓院舍建在公共屋邨內,或毗連,因為這樣才有人氣,有公園,有社區,最重要是與人世相連。所以,地產霸權不是情緒化的形容,是真實的吃咬著我們的空間,用城市中心的土地起豪宅,剷光社區,其實是不斷在消滅長者的存活空間,要長者在家中安養,卻剷平他/她們賴以生存的周邊地方,那能如何安養。
私隱是人的基本需要。要私穩必須要有自己能控制的房間。當我走訪一天院舍,回到自己的房間時,驀然發現,一個decent的房間是維護一個人的尊嚴的基本盤,是不能被攻下的堡壘,超過Virginia Woolf所說的男女平等意涵。
我不能想像,因為年老,這些基本都要被剝奪。
RITA很樂觀,但其實整天下來沒有改變我的想法。我必然是要自己選擇死亡的,當我老去。